离开帕米尔高原已经两年多了,还是会时常想起萨小黄。再次写萨小黄,是因为它是萨热克铜矿至今唯一还幸存的狗。
单单说萨小黄,其实也没什么特别,但在野狗成群游荡的地方,唯有它能在恶劣的环境中活下来,这本身就是一个传奇。萨小黄很小,仅一尺多长的身躯。金黄卷曲的毛发,眼珠微微突起。起初,我还没有发现它的“丑”。可同事的审美能力总是一眼即判高下,指着和萨小黄一起奔跑的另一只狗说,“你看,萨小黄是个龅牙,萨小白就不是那样的牙齿”。
同事说的萨小白,身形和萨小黄差不多。但萨小白一身雪白的毛发、亮晶晶的眼睛,行动敏捷、反应迅速、灵动聪颖。萨小黄呢,就有几分呆萌,总是一副无辜的表情,坐在地上,仰着头呆呆地看人。
第一次看到萨小黄,是在萨热克铜矿的职工食堂里。
那是2018年的2月底,我们一行5人,风尘仆仆地赶往新疆萨热克铜矿,到矿山已是晚餐时间。放下行李,刚进食堂,就见五六只狗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,其中就有萨小黄、萨小白。狗狗们先在食堂转了一圈,然后直奔熟悉的职工身后,趴在餐椅旁,抬着头眼巴巴地等着职工扔吃剩的饭食。食堂里怎么能进来狗呢?第一次看到这种画面,我心里犯了嘀咕。可狗狗们一点怕人的迹象也没有,兀自等着投喂。
成群的狗随意进出,大家见怪不怪。但恼怒和尴尬的事情不少。矿里开会的时候,萨小黄在萨小白的带领下,有时会寻踪而来,窜到会场找主人。更尴尬的是,几只狗从办公楼的厕所垃圾桶里叼起厕纸,沿路抛撒。矿里下了几次禁止狗进入食堂和办公楼的通知,但效果一次比一次差。这些狗,说有主人吧,也没有,只不过是职工喂它的次数多了,它便认了主人。职工高兴的时候,丢一块骨头,真要尽到管理责任呢,谁也怕麻烦。
有一天,山上的狗全都不见了,包括萨小黄和萨小白。职工议论纷纷,有人说是矿里把狗狗全部撵走了,也有人说是全部被人打了。其实,这些狗都被送到几十公里外的地方去了。矿山有管理制度,既然没人愿意尽责喂养、约束,那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它们送走。
狗狗们被送走后,山上终于安静了。可有一天,大家惊奇地发现,像是从遥远的天际而来,萨小黄和萨小白一起回来了。几十公里的路,它们是怎么找回来的呢?在矿山大院的围墙外,萨小黄和萨小白趴在地上,身上脏兮兮的。又过了几天,阿黄也回来了。“再不能丢了吧,它们自己找回来了”,负责送狗下山的职工如释重负地喃喃自语。
失而复得,让疼爱萨小黄和萨小白的那些职工,不得不想办法约束它们,怕它们再次被送走。于是,萨小黄和萨小白白天被关进了大院仓库旁一米多高的院墙内;傍晚再放它们出来围着矿山溜达一圈。萨小白机敏聪明,白天老老实实地待在狗圈里。快到下班时,它就沿着狗圈的铁门栏杆向上攀爬,三两下就出来了。那一米多高的院墙对它来说,也并非难事。可对萨小黄来说,这么高的围墙,无论怎么努力,都爬不上来。每当这个时候,萨小白的仗义豪气就表现出来了,它跳出院墙后,见到熟悉的职工,就飞快地跑过去,轻轻咬着裤管,拉着职工朝关着萨小黄的狗圈走。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了,求职工帮助萨小黄。两个小跟班,主人走到哪,它们跟到哪。在离家几千里的高原,这的确是个精神慰藉,也让人对它们生出几分欢喜。
阿黄呢,也找到了它的价值。不知道什么时候,它自觉地跑到大院门卫处蹲守,协助门卫值班。每每有外来车辆进出,它总是“马后炮”,沿着车走远的方向追逐、狂吠。虽然阿黄虚张声势的多,但也得到了大家的肯定。
三只小狗就这样在萨热克站稳了阵脚。萨小黄、萨小白形影不离,在高原西极、在苍茫的旷野一起奔跑,永远是萨小白在前、萨小黄跟随在后。萨小黄惹了祸,萨小白来承担。萨小黄跳不出狗圈,萨小白来支援。神仙一样的友谊,抑或是爱情,成为萨热克铜矿一道特别的风景。
这道风景随着萨小白的死亡消失了。在一次与野狗的冲突中,萨小白为萨小黄而死,再也没有一只萨小白为萨小黄去冒险了。自此以后,萨小黄性格变得温顺了,越来越善解人意,不再擅闯食堂和办公室。它待在主人的宿舍门口,安静地等着主人回来。有时候,主人出差或者下山了,它就寻着食物的味道去熟悉的职工那里。
大约是前年的九十月份吧,阿黄、闯入矿里的一些野狗以及附近萨热克村里的狗,在一个月内,都不知缘由地死了,萨小黄是个例外。谁也搞不清楚死亡的原因,大家只是觉得惊奇。以狗子平均12年的寿命,萨小黄也算是高龄了。
萨小黄和伙伴们的故事,每每回忆起来,总让我想起金庸先生那一句“慧极必伤,情深不寿,强极则辱,谦谦君子,温润如玉”。也许,在这个讲规则的社会里,这样的处世生存哲学,在狗的世界也是行得通的吧。